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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2章 日炙櫻桃已半紅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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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得他語氣溫柔,說出“相憐相惜”四個字,流珠心上暗驚,稍稍轉眸,隨即聲音微微放冷,道:“留疤也是無妨,藥不急著擦,耽擱這一小會兒也必不會有甚大礙。大哥兒請去罷。”

徐子期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,那眼神分外灼熱,直直地落在她臉上,燙得流珠蹙起了眉,又委婉催促他速速離去。徐子期未再強求,但將瓷瓶放回桌上,隨即壓低聲音,溫聲道:“二娘無枝可依,不若倚仗於我。二娘受的這些傷,及這些委屈,我有朝一日,定會幫你……全都奉還回去。”

流珠美眸微張,心上一沈,正欲說些什麽,可略一斟酌間,徐子期已疾步離去,那靴子聲漸去漸遠,終至不聞。流珠眉頭緊擰,微微垂眼,頗有些心煩意亂起來。

而那徐子期回了自己院中後,默然坐於院中那石桌邊上,手裏頭拿著絨絨鹿皮,輕輕擦拭著他慣常揣在懷中的那把匕首。刀鋒上那凜凜寒光,霎時間映入他的眼底。徐子期眼神陰沈,思及在桃林之中,關小郎威脅阮二娘之語,不由冷冷勾唇。

他知道自己脾性冷厲,難免礙著別人的眼,平時已多有註意,不曾想他這淩利鋒芒,到底還是令許多人如芒在背,坐立難安。

這般想著,徐子期微瞇起眼,在心中將那朝堂之上的每一股勢力、每一張笑臉,都如走馬燈一般,過了一遍。那種種鉆營勾結,那一副副官腔官調,一套套官場文章,這所謂宦海風波,一出接著一出,簡直迷亂人眼。他往日裏不愛跟阮二娘提及這些,頗有些報喜不報憂的意思,然而他所遇著的明槍暗箭,卻實屬不少。才做了不到四個月的京官,他就被參了一摞小山——這麽不遵官道的人,在那些察見淵魚的官場老油條看來,真是世間少有。

徐子期細細想著,半晌過後,只是蔑然一笑,心中有了謀算。他遽然擡手,將那吹毛利刃的匕首收入鞘中,眼底一片清亮。

另一面,徐明慧推說要回京郊,與爹娘團聚,攜著小包裹上了車架,離了流珠這宅院。可她這車輦在汴京城裏繞了又繞,卻是停到了一處小院前。那院落實可謂是鬧市中的一片凈土,匾額上寫著定慧禪林四個字,恰是一處尼姑庵,亦稱做比丘尼道場。

這定慧禪林,可不是誰都能來燒香拜佛的地方,只有那貴女出身的小娘子才能來此靜修及蔔問。依徐明慧這樣的身份,按理來說,該是要被拒之門外的,可是因那明慧娘子曾說服阮二娘,為這定慧禪林的優婆夷免去費用,做了數十套緇衣,權當做積福行善,這定慧禪林感念阮氏及明慧娘子的恩德,便也將二人的名姓添入信士行列。

然而徐明慧這樣的女人,卻是不信佛的,她只信自己——誰人都會離心,只她自己,不會負了自己。之所以給這定慧禪林這樣的恩惠,徐明慧不過是看中了這地方的門檻,反正那緇衣也用不了好料子,也不必繡花,費不了多少銀兩,靠這個買個人情也是合算。而如今,她這鋪墊,倒還真派上用場了。

她先前得了消息——魏尚書的幺女魏染兒,正在此處靜修,為的是給家族祈福。這徐明慧為了壞掉薛微之的這門親事,好生思量了一回,便演了這麽一出好戲來。

卻說清明當日黃昏時分,用晚膳前,魏九娘留丫鬟待在門外,蓮步緩移,獨身一個入了佛堂之內,才走了幾步,便聽見蓮花燈前傳來一陣低泣之聲,那哭聲煞是哀婉,這頗有一顆俠心的魏九娘聽了,不由得黛眉蹙起,心上微顫,生出了幾分憐惜之意來。

那蒲團上跪著的女人聽了腳步聲,匆匆擦了擦淚珠兒,與身邊那優婆夷說了些什麽,便緩步離去。魏九娘心中好奇,把眼一瞧,覺得有那麽幾分眼熟,再仔細一人,暗道:這不是那賣衣裳的明慧娘子麽?怎麽哭得這般傷心?

她性子活潑,雖被親娘逼著來自靜修祈福,到底是跪不住的。見了徐明慧之後,魏九娘在蒲團上跪著,半闔著眼兒,忽地憶起來丫鬟說的閑話來,但說那明慧娘子老大不嫁,乃是因為心裏頭掛念著某位郎君,這才一直拖著不說親事。

魏九娘不過是個小姑娘,無甚心機,平常也愛看那些才子佳人的話本兒。見著哀哀低泣的明慧娘子後,她便在心裏頭暗暗尋思,一個勁兒地想道:那徐明慧為何要在佛前哭訴?若是丫鬟的閑話果然是真,那她又是為何不能與那位郎君相守呢?是因為門第之別?抑或是旁的甚原因?

及至晚膳時分,九娘與一眾優婆夷等一起吃著素齋,忽地瞥見徐明慧款款入內,眼圈仍是微微泛紅。魏九娘對她十分憐惜,心中亦生出了百般疑問來——她在這定慧禪林裏待了五六日了,旁的貴女沒有挑這個時候來的,魏九娘實在是百無聊賴,連個說話的人也無,所以這心思才如此活泛,想東想西,就沒個停的時候。

再等到晚膳過後,眾人各自回了院落歇下,魏九娘便主動去找了徐明慧,想與她說說話兒。九娘叩了叩門,不多時便聽得徐明慧應答了一聲,那聲音聽著仿佛無事,又好似帶著一絲哽咽,引得九娘心上一緊,待入得門後,立時扶著她的胳膊,睜著雙澄凈美眸,關切道:“好姐姐,你遇上了甚難事?兒若是能幫上一幫,必不會推辭了去。”

明慧聽後,卻只微微一笑,並不多說,但迎她入內,並著手收拾著桌上那攤開著的書冊。九娘眼神一掃,見那話本兒正是薛微之的《癡嬌麗》,想了想,便笑道:“那《癡嬌麗》的結局,確實有些不甚如意,但阿姐也無需太過傷心,反正不過是書裏面的人物,合上書,閉上眼,想個團圓收尾,也能稱心如意。只要人物沒死,就還有重聚的可能,便是死了,那也能在陰間湊成一段佳話不是?”

明慧柔聲笑道:“九娘倒有高興的法子,端是個樂天的人兒。”說到此處,她低低一嘆,道:“我之所以傷懷,為的確是這話本,但也不全是為了這話本。”說著說著,她淚兒又掉了下來,九娘一驚,連忙掏出帕子給她擦拭,又聽得明慧泣道:“外頭的流言,約莫也傳入過九娘耳中罷?”

魏染兒猶疑了下,小聲道:“確是聽過一些。”

徐明慧假意苦笑了下,目中一絲生氣也無,沈沈嘆道:“兒心裏有郎君,郎君心裏,也惦念著兒。可是相親,卻未必就能相守,便是能,也是好事多磨難,要等上好一會兒。”說著,她擦了擦淚,笑道:“九娘來了許久,還不曾給娘子看茶,還請娘子莫要怪罪。”

魏九娘只一笑,便被她按著,在那書桌前面坐了下來。徐明慧親自去給她倒茶,而這魏九娘借著灼灼燭焰,一雙澄亮的美目,望向了那半攤開的書冊。她本是信手一翻,暗嘆這薛微之果然頗有文采,不曾想卻忽地發現有好幾頁的右下角處的字都被圈了出來。

魏九娘眉心一跳,又將這只有十頁的薄冊從第一頁開始翻起,便見那每一頁的右下角的字連起來,竟是一句話,卻是——癡嬌麗即是徐氏明慧也。九娘大愕,眨了兩下眼,又翻了一遍,卻見這書冊果然暗中藏字,每個字都嵌得恰到好處,連起來確是那句話無誤。

再憶起徐明慧方才的話,和與她相關的那些流言,魏九娘匆匆合上書冊,魂不守舍地與徐明慧說了幾句話兒後,便推說要走。跨出門檻之前,這小娘子咬了咬唇,忽地回頭道:“有情人必會終成眷屬,娘子便不要難過了。”說罷,快步離去。

徐明慧只搖頭一笑,心中道:那薛微之先前在公主宴席之上,跟她說甚字裏行間都是情意,她只以為是句虛偽之言,誰知後來再與他繾綣之時,那薛郎君吸了阿芙蓉膏,得意忘形,便將這《癡嬌麗》中的隱秘之處告知了她。徐明慧聽後,對他更是記恨——他這倒是生怕別人看不出來,全然不顧她的名分!

魏九娘是個純稚天真的姑娘,徐明慧也不願直接告訴她那薛微之何等虛偽,便借了這麽個由頭,也能讓那魏九娘好受些,不至於太過氣惱。恰如她所願,魏九娘對薛微之雖有些仰慕與憧憬,但也稱不上有什麽感情,知道徐明慧和薛微之的事兒後,為難之餘,更願意成全他們,由此打定了主意,等靜修結束後,便與爹爹說明——這個薛微之,還是不嫁的好!

徐明慧打破了薛微之的美夢,實在是稱心如意。她在這定慧禪林裏舒舒服服地休息了幾天後,又回了京郊家中,與父母團圓一番,日子過得甚是高興,而就在這些日子裏,阮二娘卻頗有些不大自在,不為別的,還是因徐子期那副暧昧態度。

流珠兩世為人,若是聽不出徐子期那話裏頭的意思,她這兩世也就算白活了。說甚相憐相惜……古人表白胸襟,自不會像現代人那樣,直接說什麽喜歡和愛,像“憐惜”“倚仗於我”已經算是說得十分明白了,再過一分,則會顯得太過唐突。

因而清明這兩日,流珠每天都暗自心驚,只盼著能避開徐子期,或是能掐斷他那不該有的心思,可惜兩人同處一個屋檐下,若是太過生分,被那懷有二心的奴仆看出端倪來,指不定又要生事。而這青年眼力何等銳利,自然瞧出了她這副避之不及的模樣,但他卻只面上帶笑,行止間一如往日,沒有刻意親近,但也沒讓她如願避開。

譬如晨起吃飯,流珠想讓如意隔在兩人中間,徐子期偏找個由頭,和徐如意換了位置。春寒尚還料峭,他的領口卻微微敞開,結實的胸肌袒露大半,因沾著汗水,而愈顯光澤油亮,實在令流珠不好意思擡眼去看,更不好意思提醒他註意。

再譬如驅車踏青時,車廂雖算不得狹窄,但擠了大大小小四五個人後,距離難免挨得極近。瑞安犯了困後,徐子期少見地把他抱到懷中,也因此而坐到了流珠身側。兩人身子相接,衣衫摩擦,流珠但覺得自己的發絲都觸著了他那俊臉,心裏頭好不尷尬,可又不能因此判定這徐子期是有意為之。

而最窘迫的時候,還是在徐道甫的墳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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